文|郭名高
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书法创作有极高的要求,最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书法文本的原创性和高雅性;二是艺术语言的独特性和纯熟性。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或文或诗,皆能书文同辉,此乃上善。事实上,技法纯熟易得,在此基础上又有个人面目则难。若文本的原创性、高雅性与技法的娴熟、独特得以高度契合,则书法创作的艺术性才能得以升华。虽然,我们有国展,有兰亭奖,听起来高大上,实则绕着技术打转转,即便如此,能具备个人面目的作者还是很少。
文人书法需要相应的文化支撑,而时代不同了,赖依生存的土壤也贫脊下来。我们承认文化背景的变异,并不意味着要降低书法的高配置。
观千剑而后识器,继承是前提。见识与功夫并重,才有可能把事情做好。若技术不达标,或信笔为体,那是写字;没有个人面目,只存某家某法,那是书奴。这里,我们不谈创新,笔下能有个人一点面目还是很有必要的。要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从理念、笔法、结体、墨法、章法、材质工具诸多方面予以提升、继承、融合、提炼、思考和探索。
苏轼《黄州寒食帖》(局部)
比如习碑,众人多被斑驳漫漶所惑,一味追求金石气,忽视刚柔并济和书写性,我等何不从帖学上汲取一些营养,兼顾众美?他人多用兼毫,我何不以长锋羊毫反其道行之?有想法才能出新意,莫因形而下的东西束缚了思考和探索的步伐。
具体到笔法,不只是起收、行笔,对线形、线性的打磨,对笔法符号化的提炼和运用必不可少。比如米芾的竖钩、反捺,颜真卿行草书遒劲、恣肆的线条,黄庭坚行草书中极具抒情的长笔画和大胆用点等,都极具个性。事实上,有技术高度的个人面目就是风格。
要塑造个人风格,对线形、线性的关注和思考必不可少。

《曹全碑》(局部)
所谓线形,就线条的外在面目,或方或圆,或粗或细;长短有别,曲直相生;有方圆变化,有粗细对比。圆则遒劲、高古,方则刚健、雄强;粗细变化小容易古朴,起伏差异大多妍丽。《曹全碑》不同于《礼器碑》,多因线形;《始平公造像》使人印象深刻,也是缘于笔法和线形。线形特点越突出,作品愈有特点。换句话讲,只强调面目,很有可能破坏作品的丰富性。若不能在某一方面达到极致,艺术的高度就会受到影响。譬如何绍基、伊秉绶的隶书,如果气象、笔力跟不上,他们的作品就不值一提。事实上,历史上以风格见胜的书家,常以有亏法度而成就面目,当然,他们在某些方面也有过人之处。不管金农也罢,吴昌硕也好,都有可圈可点处。因为书写惯性,使他们的作品面目愈发突出。

《始平公造像》(局部)
再谈线性。线性即线条的质感,包括线条的刚柔、清浊、光涩、枯润等等,其特点常影响作品的气息和格调,是融到骨子里的血。同样以学碑立身,赵之谦以柔化刚,孙伯翔则以刚见性。再比如赵孟頫的行书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在线条质感上就有很大差别:前者光而润,后者涩而枯。如此以来,作品的气质、作者要表达的情感就截然不同。

赵孟頫行书
颜真卿《祭值文稿》局部
线形、线性是书法美学中极其重要的构成元素。因为书法美学元素的多元化和独立性,才使书法风格的多样性成为可能。
当然,墨法也值得深究,有时会左右作品的气息。王羲之行书儒雅、清新,其墨在黑,黑能出神;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虽是小字,却有枯湿浓淡变化,加之线条遒劲、刚柔相济,给人姿肆、悲愤之感;董其昌善用淡墨,作品就闲适、散淡;

王铎草书
王铎敢于涨墨,强化点、线、面的对比,使晦明相生,润枯浓淡一泻而下,作品极富节奏感和气势。
当代书法创作,因为展示空间和背景的变化,追求视觉冲击力已成常态。与此同时,在用墨方面也更加讲究。枯润易得,有逸气则难;带燥方润,枯中得润尤难。墨分五色,水是灵魂。在这方面,林散之是集大成者。他的草书有逸气,绵里裹铁,恣肆之外又不乏温润,这是极难得的。究其因,林散之初以画立身,对笔墨与水的关系理解深刻,所用毛笔多为长锋羊毫,颖毫柔且蓄墨多,驾驭不易更要把握好提按。笔不宜按得太死,如此,线条就容易灵动,富有弹性。而好的枯笔不是使力用狠抹出来的,它讲究一个“松”字,即执笔贵松,行笔尚柔,不使笔实,从容自在乃佳。
墨有清浊之别:董其昌、林散之有逸气,用好了水则清;黄宾虹与当代周俊杰贯用宿墨,墨有阴晦之趣,谓之浊。清浊没有高低,乃审美范畴,取舍、得失会影响作品的风格。

林散之草书
与古人不同,今人习惯用生宣,时作大字,因此,对用墨的探索不曾止步。比如大字作品常有氤氲之气,就是水与墨的探索。墨、水分置,蘸水濡墨,行笔调锋之际使二者得以交融,这样,墨是活的,有浑厚感,若群山被雾霭所掩,得朦胧含蓄之趣。
古人制墨成锭,所用材料或松烟或油烟。油烟墨“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松烟墨则浓黑无光,入水易化。据其特点,书画家各有取舍。若为小字,以油烟墨缓缓研之最佳,墨黑且亮,入纸具备穿透力。

黄宾虹金文集联
黄宾虹少时,家中以制墨为生。所以,他对墨性极有研究,喜欢用宿墨写字、作画。宿墨乃隔夜余墨调水而成,墨色虽灰,层次感却强。为求此效,黄宾虹常将墨锭久泡水中以制宿墨。孰料,此法使满屋尽是恶臭。他的作品一旦展开,亦有余味,此不细表。
时至今日,制墨业颇能顺应市场需求,宿墨也有瓶装销售,摒弃异味,开瓶还有清香。以此墨与水并用,多见水墨分离效果。当代书家用墨讲究者有之,河南周俊杰先生即是其中之一。曾听他言用墨,先在砚池倒上红星墨液,调少许现装宿墨,再续水,以墨锭缓缓研之。创作之时,蘸水濡墨,把握好书写节奏,这样,墨的枯湿浓淡都出来了,墨黑而不焦,枯而不燥,涨墨处偶尔会出现块面,细察之,墨、水分离,似氤氲之气缭绕扩展,辨识度极高。
事实上,书家用墨各有不同,审美好恶决定个性化存在,不能以己好强加于人。
米芾《蜀素帖》(局部)
米芾《苕溪诗帖》(局部
与此同时,材质、工具对作品风格的形成也有影响。比如米芾的《苕溪诗帖》与《蜀素帖》,前者为纸本,纸张细腻易得书卷气;后者为蜀绢,材质粗且熟,多见金石味。又如沙孟海,常以蒜头笔作大字。这种笔多为兼毫,锋颖极短,因为蓄墨少,需要频繁蘸墨。而大字多按笔,其书风与林散之就迥然不同。林散字擅用长锋羊毫,笔毫柔且蓄墨多,其线条相对细一些,绵劲一些,墨色更富于变化。
至于用笔,其实是没有禁忌的。当代王镛喜欢用小笔写大字,故苍茫恣肆。却因笔锋短,线条在弹性方面就弱一些;伍灯法师(张培元)贯用锋颖很长的羊毫笔,便得瘦劲圆润之美。也是因为笔,其书卷气愈显突出。
郭名高隶书对联
总而言之,作品的风格常因笔法、结体、章法、墨法、工具、材质等元素而受到影响,其关捩还是人,是由人的审美好恶决定的。没有独立的审美品质,就很难形成个人风格。而培养、提升自己的书法审美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作者简介】郭名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美术学院书法学院特聘教授,西安市青年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西安市鄠邑区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心仪秦汉》《随书法去远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