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帕特森》剧照,贾木许导演
每一个深爱着写作的文学新人,或许会被电影《帕特森》里那个热爱写诗的年轻巴士司机帕特森所感动,他随身携带笔记本但从未敢于出版,唯一鼓励他的读者是女友。
其实在现实中,这样一个生活在新泽西州,需要同行鼓励、寻求出版以及在学习时间上需要灵活度的文学爱好者,在他的身边,就有成熟的创意写作体系(Creative Writing Program)给予光亮。
十年前,创意写作这个词汇从欧美高校引介进入中国高校时,受到许多热爱写作的学生的期待,也遭受了来自学界和社会的许多质疑和困惑,十年来,从最初只有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两所高校介入,到如今上百所高校陆续开设了相关课程,并实现了三种本土化教育模式。但质疑和困惑并未完全消失,创意写作如果依旧不能清楚地勾勒出自己的内涵与外延,梳理自己的过去和规划自己的未来,那么它将有可能什么都是,或者什么都不是。
今天推荐的这篇文章作者是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团队的教学者。他观察并实践了十年来创意写作的历程,对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充分的思考和展望。如果你是一个正在寻找哪所高校的创意写作专业适合自己的年轻人,如果你是准备在自己高校创建该学科的教学者,或者你关注着中小学创意写作、社会化写作工作坊等问题,那么这篇文章会给出部分答案。
作家为什么可以被培养?
——创意写作的中国化路径与问题
文 / 许道军
创意写作已有百余年的实践历史,广受所在国家学生、写作爱好者欢迎,对社会也贡献甚大。引进中国十多年来,发展非常迅速,并逐渐对当代文学教育、写作教育以及文学生态产生越来越大的积极影响。
十年前开设创意写作的大学仅有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两所,十年后对创意写作依旧无动于衷的高校同样寥寥无几,更多的则是立足国情与校情,充分发掘自身资源,奋起直追。社会上,创意写作培训机构如“疯狂写作”班、“创意作文”班也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微信圈报名往往几百人瞬间爆满。一线作家几乎都与创意写作“结缘”,他们或是直接入校带教,或是为创意写作站台,或是总结个人创作经验,出书立说,现身说法,宣扬“写作可教可学”。鲁迅文学院、上海作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等单位与创意写作携手,更是为创意写作加持助力,鼓舞甚大。短短十年,中国的创意写作几乎走完了欧美国家半个世纪的历程。
十年来,中国的创意写作已逐渐摸索和形成三条中国路径。一条路径倾向于认为创意写作就是文学写作,培养作家就是培养文学作家,这类高校以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西北大学等为代表。一条路径倾向于认为创意写作是包含文学写作在内的一切有创意与创造力的写作,培养作家就是培养包括文学作家在内但主要面对文化创意产业各个写作环节的一切需要的写作人才,这类高校以上海大学、江苏师范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财经大学、上海政法学院等高校为代表。选择这个路径的出发点的原因,一方面是创意写作本来就具有大众属性,入行门槛低,另一方面是师资和生源以及毕业生去向,这个地方不做赘言。但只要有可能,它们就会改弦更张走第一条道路,因为“985”高校的号召力不言而喻。这条路径充满着最多的追随者和变数。第三条路径是传统写作,以武汉大学、清华大学为代表。这条道路稳健、扎实,但也不无苦恼。他们同时看到了传统写作与创意写作的弊端,但也一时找不到双向超越的“综合”方法。立足传统写作,对接创意写作,将传统写作走出新路来,这或许是他们的思路。这个路径依旧具有强大的号召力,但转型也不可避免。道理很简单,传统写作若走得通,何来创意写作?实际上,清华大学的“写作与沟通”课程走的是1880年代哈佛大学“高级写作”的老路。众所周知,哈佛大学将创意写作送上路后,写作改革的大任以及创意写作的旗帜交与了爱荷华大学。
通过对文学教育与写作教育的改革,更新创意、文学和写作教育的观念与方法,解放创意生产力与写作生产力,激发学生创新意识,训练学生创意思维,提高学生创作与创造技能,从而为社会培养批量的写作人才,是创意写作学科的主要贡献和基本事实。但事实归事实,创意写作无论在世界,还是在中国,却一直饱受争议。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创意写作不能令人信服地去说明什么是创意写作、作家为什么可以培养以及为什么要如此培养,写作为什么可以教学/学习以及为何如此教学/学习,因而这个学科自成立以来,需要反复为自己的学科合法性辩护,时时陷入争论之中。实践中顺风顺水,理论上未必就可以不言自明,创意写作需要用可辨识的学术方法,对自身展开学术研究。
对于中国而言,创意写作的学术研究更具有紧迫性。创意写作在深化过程中已经深刻认识到,没有充分的学术研究,就没有真正的学科归属,就会遭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困难。困难首先来自外部,在专业论证和学科梳理的关键时刻,它必须在理论上说明自己与文艺学、比较文学、现代文学一样,是一个正常的学科。进一步,它步入正轨,或能得到现有学术承认,进而鼓舞更多人进场;退一步,它将成为“扶不起的阿斗”,令人大失所望,进而被已有学科或者传统写作“消化”。困难更来自内部,创意写作如果依旧不能清楚地勾勒出自己的内涵与外延,梳理自己的过去和规划自己的未来,那么它将有可能什么都是,因无所不包而涣散;或者什么都不是,因特征模糊而被其他学科分解;或者取悦于传统“纯文学”写作,被条件优越的大学、机构托管;或者迁就流俗,默认自己是“有点子的写作”,花样百出,乃至被妖魔化。
创意写作的学术研究并非一片空白,实际上,创意写作的学术研究一直伴随着创意写作实践同行,但是现有的研究之所以不尽人意,是因为存在着事实上的缺憾,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学科意识单薄,研究领域孤立,学术定位模糊。这些研究主要分散在“文学写作规律/技巧”“创意激发”“教育教学实践”三个领域,每一个方面均具有单向的深度,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呼应以及作为包含上述种种活动的学科整体研究却严重缺失,研究仍旧处于零散、神秘和无专业状态。第二,重实践、轻反思,理论创新严重不足,它们缺乏类似于“文艺学”“文学史”那样具有清晰学科特征的“创意写作学”意识,归纳提炼出学科核心理论与术语,长期依赖旁近学科,标准游移。第三,研究视野亟待开拓,缺乏长时段、全球化、跨学科等多角度的考察,至今未能梳理出完整与动态的创意写作图景,也基本忽视中国文论资源与作家培养实践经验。总体上看,现有的创意写作学术研究,无论是在海外还是在中国,都没有建立起属于自身创意写作学术体系,无法在理论上完整地回答学科基本问题,从容应对学科合法性危机。
我们认为,开展创意写作学术研究、建构创意写作学术体系应契合创意写作学科实际,以实践为基础,以问题为导向,在逻辑上形成内部闭环。第一,本体论研究。这个部分应解决如下问题:何谓“创意写作”?它的学科目标是什么,与母语、文学写作、文学理论及应用写作关系如何等等,其重点应探索创意写作区别于传统文学写作、应用写作的“写作属性”“创意属性”“跨学科”属性和文化产业视野,回答创意写作是什么的问题。第二,发生发展论研究。它包括这些问题:创意写作因何兴起,最初应对的目标是什么,以何种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创意写作如何走出校园、走出美国,在更广泛的国家地区落地生根,期间又发生了什么变异,国际化与本土化双向互动趋势如何平衡;未来的创意写作又将呈现何种面貌?等等。第三,实践论研究。作为写作,如何发现文学创作规律,把握成规与创新关系,激发创作潜能,如何在创意学、心理学、禅学等学科里找到方法与资源,等等。作为社会活动一种,它如何走进人际交流与沟通领域,通过文学教育和写作的方式,鼓励各阶层、群体、族裔发出自己的声音,进而达到社会更深层的多元融合?第四,学科方法论研究。作为写作教育,创意写作该如何教、如何学?作家该如何培养?标志性工作方法是什么?如何用可辨识的学科方法研究建立自己的“学术身份”?
研究创意写作的发生发展,丰富完整创意写作学术体系,我们不能忽视中国经验。中国传统文论中的“意”“气”“灵性”及“兴观群怨”“文以载道”“穷而后工”等概念,有助于加深对文学的社会、艺术、灵性等属性的认识及创作发生的研究。而当代中国各级作协主导的专业作家培养,鲁迅文学院为主导的严肃文学作家培养,阅文集团为代表的“网络写手”作家培养,“新概念大奖赛”“北大培文杯”等为代表的市场化青年作家培养,传统中文系作家班为代表的高校作家培养等多种作家培养模式,不仅是创意写作重要的中国资源,也是世界作家培养的独特组成部分。创意写作在中国的十余年发展,也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复旦大学路径”和“上海大学路径”建立在中国国情基础之上,是创意写作“爱荷华大学路径”之外的重要探索。当然中国的创意写作一开始就有别于英美模式、澳大利亚模式,我们也愿意理解为是创意写作的发展,而不是偏离。
在建构创意写作学术体系与整合中国经验过程中,我们既要走出创意写作的英语国家视野,又要避免中外创意写作研究的“两扇皮”现象和“西律律我”陷阱。在内部研究中,要重点处理“写作本位”与“创意本位”之间的关系。要坚持理论创新,但既要避免因为创意写作的重实践倾向或理论薄弱而人为“发明”理论、建构“理论体系”,又要对切实可行的实践经验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和前瞻性、整体性思考。既要清晰勾勒出全球主要创意写作国家的实践与理论图景,又要发掘与总结出创意写作的内在动力与规律。
展开创意写作学术研究,整合包括中国经验在内的全球创意写作实践经验与理论资源,初步建立创意写作学科理论体系,促进世界“创意写作学”——“创意写作学科”——“创意写作实践”的良性互动,其目的仍旧是反思中国高校文学教育,探索一条以实践为导向、以艺术活动为基础的改革之路,进而为当代文学的繁荣、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提供优质而充分的创作人才与作品。创意写作方兴未艾,创意写作的学术研究也刚刚开始。
来源|文学报2019年11月4日22版